孔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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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记忆的长河里,在漫长而浑然的岁月中,时光的一端系着清晰而又模糊的黑夜与白昼,一端系着明快而又悠远的清新和醉意,浩浩荡荡地贯穿在现实与虚构的脚步声中,形成一条漫长的人生之旅。
那是1967年,我,一个刚出生的婴儿,在风雨飘摇而又昏暗的凌晨降临。我始终在睡梦中挣扎,在入睡和清醒之间,不停地记忆和遗忘窗外的雨滴声和喧嚣声。仿佛一切都从一条小路开始,延伸在寂静无比的深夜,然后在艰难中重见光明和灿烂的又一天。我习惯了用朴实的语言来表达真实的世界,我追求和崇尚的是一种唯美而奇妙的意境,我睁大眼睛看到了自己,看见了天边的霞光,燃烧的麦秸和土地、水边呈现的舒缓而漫游的梦幻,我内心的汹涌澎湃和平静在矛盾中开始宣泄我的记忆。
在充满阳光和爱意的农村,在低矮破旧的小屋,我不能确定这样的小屋是否也给我的父亲留下过美好记忆,但那里一定有我父亲童年中最深刻的留恋。蓝蓝的天空,金黄的稻田,绿色的麦浪,成片的白果树和斑斓多姿的菜园。夜色中忙碌的麦场,灯光下飘散着稻香和人们在饥饿中的渴望,乡邻乡里的友好和争吵。
很早离开了母亲的怀抱,我走在有几只羊羔和小猪的路边。在傍晚,是一场暴雨刚刚过去的时候,天边虽然还有黑云翻滚,但已放亮,我看见了祖母从田埂上走来,她瘦瘦的,个子矮矮的,浑身是水,手里拎着一大篮子猪草,篮子一路滴着水。她发际的水正沿着她的脸颊流到她单薄的上衣上,她的上衣紧贴着身体,湿湿的皱皱的,但温馨得让我渴望,因为那里正是让我停留的怀抱。她的脸上散发着雨水拍打过她呼吸的潮红。她赤着脚,她的脚白净净的,很小很小,像一团裹紧后散开的莲花,踩在烂泥土中,从脚趾间生出了果实。
小屋有三间,是祖上的,住着瘸大奶奶和我的祖母两家,中间的堂屋共用,两边各家一间。瘸大奶奶个子高大,与祖母的瘦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瘸大奶奶是我祖母的嫂子,很早就守了寡,一个人守着大爷爷留给她的家产,吃喝到最后。房子的北墙上爬满了青苔,南墙上有破旧的依稀掉落的烂泥。中间的堂屋有几个圆木柱子一直撑着房梁,这几根圆木柱子是我很小的时候,躺在床上,目光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。我大部分时候,躺着,睁着眼睛,一是看屋顶上一块不大的取光用的玻璃天窗,二是看撑着大梁的柱子。我并不害怕黑夜的到来,在没有窗户的屋里,在祖母吹熄了油灯疲惫不堪的入梦呼声中,我的眼睛盯着天窗,看柔软的挤散进屋的月光想天窗外天空的星星,我的喜悦使我兴奋。
祖母生于清朝末年,没有文化,大字不识一个,三岁失母五岁丧父,从小寄在她姑姑篱下,吃尽苦头。十六岁嫁于我祖父,十八岁开始生儿育女,九个十个还是十一个不清,成活了七个。祖母里里外外一把抓,种田纺布、洗衣烧饭。
祖母个子矮小,三寸小脚金莲,大眼睛大耳朵,人中很长,黑色的脸庞总带着满脸的笑容。她没有一刻闲着,忙碌中连跑带溜,从不喊累也从不生病。每个早晨,天还没亮,我就听到拉风箱的声音,炉灶锅膛烧草的稀里哗啦的声音,锅上铜勺与铁锅碰撞的声音。我闻见灶膛里草秸燃烧的火香,闻见山芋干掺和粯子粥的暗香,这些激发了我的饥饿感和对生的本能渴求,在公鸡打鸣声和零星的狗叫声中,我一跃而起。祖母每天会在我的稀饭里加上一把米或两个面疙瘩,我是一家人中唯一享受这种待遇的人。
家里面只剩下了未出嫁的小姑妈跟着祖母,大伯二伯分了家各过各的日子,偶尔他们还会送来一碗面条或菜饭给我们。为什么只端来一碗?我们有三个人。我堂姐惊讶地看着我,说,我们家六个孩子,大伯家七个孩子,我们一人吃不到一碗。我堂姐拿着碗舔着走了,我问祖母,他们为什么不吃一碗?祖母想也不想说,他们养多了,工分不够吃……所以,每天吃完了早饭,当我听见外面有人吆喝“上工啰,上工啰”的时候,我就会跟着祖母和姑姑去上工,直到我进城上幼儿园,我跟着祖母学会了挑猪草、割稻子、扯麦子、翻田筑地。
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,可总穿着从城里捎来的衣服,所以与邻居家的孩子不一样,这是我的祖母常常骄傲的地方。特别是在瘸大奶奶的面前,我的祖母常常抱着我昂首挺胸地面对她。
作者简介:
苏北人民医院口腔科主任医师,从事口腔临床30多年。六年来,边工作边创作,至今已有小说、散文、诗歌400多万字。《牙医门诊日记》获人民日报评选的2016年全国十大人气图书大奖。著有散文集《你是爬上我额头的藤蔓》、长篇小说《老马》等。